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诗界千年靡靡风,亘古男儿一放翁

薛英杰 / 2021-04-05


论文读的甚是无聊,开个小差,看看八卦,无意读到陆游的《沈园二首》,对此颇感好奇,金戈铁马半生的陆游也是一个性情中人,古稀之年竟留此佳作,悼念挚爱,如此深情,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。

其一

城上斜阳画角哀,沈园非复旧池台。

伤心桥下春波绿,曾是惊鸿照影来。

其二

梦断香消四十年,沈园柳老不吹绵。

此身行作稽山土,犹吊遗踪一泫然。

这就是写下“铁马冰河入梦来”的陆游,曾有一段痛彻心扉的相思之情,以跨越数十年,仍然耿耿于怀。宋词精华录评写道:“无此绝等伤心之事,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”,就百年论,谁愿有此事,就千秋论,不可无此诗。足见陆游用情之深,悔恨无垠。

而这一切都要从哪个叫唐婉的女孩说起,她是陆游的表妹,两个人从小青梅竹马,二十岁的时候,陆游写了《菊枕诗》送给唐婉,两人成婚之后,陆母因担心陆游沉溺夫妻之爱而失青云之志强行让陆游休了唐琬。但陆游情深难舍,便偷偷在外租了院子,两个人远离陆家,过起了二人世界,不就后被陆母发现,最终还是了断情缘。

绍兴二十年,陆游和唐婉在沈园碰巧相遇。此时,唐婉已另嫁作人妇,丈夫名叫赵士程,这个赵士程深爱唐婉,见状默默退出沈园,让两人叙旧,他们再度相逢,昨日的种种情景有浮现眼前,把酒话凄凉后,唐婉离去,陆游悲痛欲绝,便在院子墙壁上提了一首词,这就是著名的《钗头凤》。

红酥手,黄縢酒,满城春色宫墙柳。东风恶,欢情薄,一怀愁绪,几千年离索。错、错、错。

春如旧,人空瘦,泪痕红浥鲛绡透。桃花落,闲池阁,山盟虽在,锦书难托。莫、莫、莫。

第二年,唐婉重游沈园,看到了陆游的这阕《钗头凤》,万千滋味涌上心头,也依韵附和了一首:

世情薄,人情恶,雨送黄昏花已落。晓风干,泪痕残,欲笺心事,独语斜阑。难、难、难。

人成各,今非昨,病魂长似秋千索,角声寒,夜阑珊,怕人寻问,咽泪装欢。瞒,瞒,瞒。

唐琬回去,没过多久便郁郁而终。八十四岁,陆游再游沈园,作《春游》,诗云:

沈家园里花如锦,半是当年识放翁。

也信美人终作土,不堪幽梦太匆匆。

陆游一生情路坎坷,爱而不得,终成遗憾。情路不顺,仕途是否得意?

写完《钗头凤》两年以后,陆游离开了山阴这个伤心之地,进京参加考试,名列第一,而因为当时第二名是秦桧的孙子,在复试时被迫落榜,直到秦桧死后,他才进入了仕途,开始了他跌宕起伏的一生。他极为耿直,看到肆意加封的外臣,他便进谏,皇帝玩物丧志,他便劝言,他一生想做个好官,做个忠臣。然而,等到孝宗即位,他这样的诤臣却显得刺眼扎人,他被一贬再贬,从枢密院编修贬为镇江通判,之后又贬为建康通判,最后朝廷索性罢免了他的官职。他不甘心,还要再试一试,随后,进入了王炎军幕之中,开启了军旅生活,在大散关一带度过了八个月的军旅生涯,这几乎是他离复国梦想最近的时候。随着王炎的调任,梦想再度落空,直到47岁的时候,细雨骑驴入剑门,在四川做起了通判,后来结识了范成大,调任成都参议官,在一切刚有了起色,旧日朝中的敌对势力又开始诋毁,他再度被罢免。

在诡异的命运面前,他显得那么无力,之后,便在浣花溪边的杜甫草堂边开辟了一片田地,就在此躬耕,别人嘲笑他狂放,他便自号放翁,洒脱回击。在某一天的夜里,陆游挑灯读起了诸葛亮的《出师表》,又想来杜甫当年茅庐心境,纵有一腔赤诚热血,终不过沦落凄凉荒野,于是写下了那首名篇《病起书怀》,诗云:

病骨支离纱帽宽,孤城万里客江干。

位卑未敢忘忧国,事定犹需待阖棺。

1186年,他被任命未严州知州,作为一方父母官,为政爱民,赢得一片赞誉,随后被升为军器少监,再入京城,重新走在京城殿前的那一天,和风温柔,旭日高升,他想也许老天爷开了眼,命运之神在无数次作弄践踏他之后,终于可仁慈地一瞥,抬手送他一度清风上云天,他开始进谏新皇帝光宗,力图恢复中原,还督促光宗广开言路,一切似乎都向着他期待的方向更进一步。然而,不到一年,陆游有遭到主和派的群起而攻,这一次,他又被罢官辞京。罢官之后,陆游又身心疲惫地回到山阴,妻子亡故,只剩他老发斑白,住一茅屋,养只狸猫,了此余生。之后,他去了沈园一次又一次,可却只见眼前物是人非,惊鸿照影,唯有回望古稀人生,便作诗《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》。

僵卧孤村不自哀,尚思为国戍轮台。

夜阑卧听风吹雨,铁马冰河入梦来。

这诗写来铿锵,读来悲凉,爱人不得,爱国遇阻,数十年苦血尽丧,命运以痛吻他,他却报之以歌,冷雨浇不息梦里的烽火,寒风吹不到心中山河,这就是陆游。

1203年的初夏,草长莺飞,清风吹拂着碧水,在山中一间茅屋院落中坐着两位白发老人,一个是陆游,另一个则是当时的绍兴知府辛弃疾,一个83岁,行将就木,一个63岁,力衰多病,两个伟大的诗人在此交汇,两个为国奔忙疲惫一生的老人在此相逢。未如意事常八九,可与人言无二三,彼此蹉跎半生,不觉日月光辉散尽,初秋虚负韶华,如今老发斑白,力不可支,只能点一盏长灯,一个叹他的激愤,一个悲他的不干,直到鸡鸣破晓,今日再照明日,就这样,心如蜡炬,寸寸成灰,换来一对肝胆苦涩的知己。第二年,辛弃疾入京,准备上奏重启北伐,临行前,陆游佝偻着腰拄着拐杖,送别辛弃疾,二人紧握双手,相视许久,自此同怀一梦,天涯两别。

1207年,辛弃疾在并重之中,接到朝廷的诏令,然而此时,他已经油尽灯枯,含恨病逝,次年宋金议和,北伐彻底失败,两年之后的某个冬夜,陆游于凄风苦雨中病逝,临终之际,留下了那一首千古绝唱《示儿》。

死去元知万事空,但悲不见九州同。

王师北定中原日,家祭勿忘告乃翁。

一个“万事空”,一句“告乃翁”,道尽了陆游的一生,求不得,爱别离,国有恨,终难成,到头仍然万事皆空。梦里寻,天涯觅,上穷碧落下黄泉,八十年宿沙饮冰,不忘初心,总归难凉热血。论深情,留下了“曾是惊鸿照影来”,论爱国,写下了“位卑未敢忘忧国”,论静美,吟出了“小楼一夜听春雨”,论气魄,高歌“楚虽三户能亡秦,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”,这就是陆游。梁启超在读完陆游全集后写道:“诗界千年靡靡风,亘古男儿一放翁”,千百年来仅此一人。